再度醒来,陆薄言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医院。
仍旧是冰冷的天花板与陌生的病房,他沉默了好一会儿,才哑声问:苏简安呢?
助理一直守着,闻言犹豫了一下,才说:还没找到。
刚说完,助理就看见他一下红了眼眶。
继续找。陆薄言隐忍地闭上眼,沉声道,一支搜救队找不到,那就两支、三支、四支。一起找。
助理也跟着红了眼:是。
陆薄言不想待在医院,太冷冰冰了。
但是他的水还没吊完,助理想劝他再留下,陆薄言直接拔了针,坚持要回去。
他说话时神色平静,可不知为何,助理看着却有些心惊。
回到家里,茶几的花瓶里插着一束狐尾百合,沙发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星空画、拖鞋是幼稚的小白兔和大灰狼。
陆薄言站在玄关,看着这一切,眼泪又流下来了。
他记得当年,他们恋爱时谈到未来,苏简安充满期待地和他说,以后家里的所有东西都要情侣款,让客人一进来,就知道他们很相爱。
还有花,我们客厅、卧室,都要放,每天都漂漂亮亮的。
对了,还有画。苏简安的眼睛亮亮的,到时候哪里都挂上我亲手画的画。我要用这浓重的艺术氛围,熏陶你这颗不懂艺术的心。
陆薄言忽然笑了一下。
他确实不懂艺术。他就是一个俗人,整天钻营算计,和金钱数据打交道,每每看见艺术品,都会头疼。
可苏简安不一样,她是美术生。她有一颗敏感纤弱的心,对艺术和美有自己的追求,总爱和他讲自己突然来的灵感和作品。
每次他听得云里雾里,可看见她开心的样子,他就高兴。
而她也会在他忙于工作心情不佳时,抱抱他,给他哼一首歌,哄他陪他。
他们曾经那么好。
现在,她的爱还是当年的模样,可他们却面目全非。
苏简安或许以为他已经一点也不在意这些了,可实际上他从未忘记过这些。
这么多年来,这个按照苏简安的心意布置的地方,在他心里一直是家。每每抱着她,安心的舒适永远胜过恨意的煎熬,让他忍不住放松下来,想亲亲她,再把她抱紧一些。
可是那时他不愿意承认,也不愿意沉溺。
倔强得可笑。
这时,徐妈出来了,看见他,惊喜道:先生,您回来了呀!
徐妈不知道海上出的事情,惊喜过后又担忧:可是,夫人她不在
我知道。陆薄言声音嘶哑,我回来替她收拾一下房间,等她回来就能好好休息。
徐妈震惊,呆呆地看着对方,像是不认识自己老板了。
陆薄言无视对方的眼神,径直走向楼梯,上楼。
徐妈反应过来,连忙跟上来,问:先生,夫人怎么了?出了什么事?
陆薄言听得心里一痛。
家里的佣人都知道他对苏简安不好,所以他一转性,他们都以为是出了什么事。
虽然的确是出了事。
没有。陆薄言头也不回,强忍着喉咙发痒想咳嗽的欲望,尽量平静道,她去找朋友玩了,要过几天才能回家。
徐妈松了口气。
卧室在二楼,陆薄言原本打算直接回卧室。可到了二楼,他望着通向三楼的楼梯,突然想起来,自己好像还没有好好逛过整栋别墅。
陆薄言感觉脑子有些晕,懒得用脑,便意随心动,决定先上楼去看看。
他走上三楼,三楼的房间数量和楼下一样,五间。
随手打开其中的一间房子,陆薄言整个人在门口怔住。
这是一间暗室,整座房间只有门口透入的光,照亮了摆放得最近的物品一幅画。
陆薄言愣了一下,打开灯,顿时,暗室的全貌映入眼帘。
里面有很多幅画,各种各样,有的裱了起来有的还在画架上。
都是苏简安的画作。
苏简安其实是个很有绘画天赋的人,也极热爱绘画,梦想是做个画家。
陆薄言记得,她说以后要开个画展,发言词都想好了,说感谢父母朋友的支持,还要感谢他的陪伴与支持。
她还说,等到了那个时候,大概他就不是她的男朋友了,而是她的丈夫。
可现在,他真的成为了她的丈夫。他却没有对她的职业生涯提供陪伴与支持,甚至还限制她,要求她婚后不可以工作。
苏简安答应了,不再提过去与绘画,就好像将从前都忘记了一样。
如今,陆薄言才发现,原来她一直没有忘记,只是为了他,强行将自己的梦想抹杀了。
但她真的很爱画画,所以会趁陆薄言不在家时偷偷画,日积月累,攒下这么多。
陆薄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。
他一幅幅画看过去,发现她画的大部分是人物画,多是他。
笔画缱绻,人物生动,浓郁的爱意在画中绽放。
谁都能感受到画家对画中人的爱。
可令陆薄言难过的是,画里的他多是他们恋爱时的模样。
那时候的他,年轻,爱装酷,喜欢穿风衣,总是冷着一张脸。但他知道,自己看向苏简安的眼神一定永远温柔,充满爱意与阳光。
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户,心里爱一个人,眼睛是藏不住的。
同时,他也知道,自己婚后一定再也没有这么看过她。他的爱已经被恨搅得面目全非,就算有,也不愿意在她面前显露。
所以她只能用画来一遍遍怀念,一遍遍爱。
心痛到无以复加,陆薄言捂着心口跪倒在地。
在他面前,放着一幅双人画。
画卷上,青年人单膝跪地,仰首看着面前的姑娘,笑容纯粹得有些傻气,手中举着一只蓝色的丝绒盒子。
是求婚。
画卷外,陆薄言感觉心脏乱跳,像是随时能从心口跳出来。
眼泪不停地流,他也没有感觉了,只痴痴地看着那幅画,伸出手。
他还记得,研究生毕业的那年,他向苏简安求婚。
为了这场求婚,他偷偷准备了三个月,将苏简安最喜欢的颜料、画笔和画纸各买了一整箱。还找设计师专门为他们设计了一款戒指,起名为爱。
因为爱,所以我想娶你。
因为爱,所以请你嫁我。
从此我们福祸相依,共赴白头。我会保护你,爱护你,就像呵护自己的心。
画卷上,姑娘的笑容是那样幸福,看着青年的那双眼里,有星辰万千。
画卷外,他想摸一摸她的脸,想和她说话,可张了张口,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苏简安。
苏简安。
苏简安。
对不起他倒在地上,泪流满面,对不起,苏简安。
陆薄言看着已经变得熟悉的病房,脑子仍有些晕。
他坐起来,问:苏简安呢?
助理沉默。
没得到回应,陆薄言心里一空,猛然回头看向助理:苏简安呢?!
助理被他的眼神镇住,连忙道:还没有找到。
没有消息,那就是最好的消息。
不知怎的,陆薄言心里松了口气,点点头:继续找。
说罢,陆薄言掀被子下床道:我亲自过去看着。
免得他们偷懒。
助理连忙扶住他:陆总,您先休息一会儿吧。您之前在家里晕倒了,要不是徐妈发现,后果不堪设想。
陆薄言摇头,道:不用。
助理还在劝:您发烧有一两天,医生说您需要静养,要不好好治,可能会发展成肺炎。而且,您也不能再情绪激动了,否则可能会患上心脏病。
陆薄言顿了顿,面色平静道:没事。
说着,他再次拔了针,准备离开。
就在这时,助理的手机响了。
陆薄言瞬间看过去,眼底有一丝期待,也有害怕。
助理被老板看得一愣,连忙接起电话。
很快,他挂了电话,犹豫一下,还是对陆薄言说了:陆总,有人发现,当时安澈的游艇也出海了。离我们当时的位置很近。
陆薄言眼前一亮。
是了,一定是安澈救了她。
当时安澈会配合她打电话过来,那他们一定事先串通好了,是他傻了,才没想到这一茬。
他现在就过去,去把苏简安接回来!
他要和她道歉,下跪挨打也没关系,任由她发泄。
是他太混蛋了,这样欺负她。只要她愿意和他回家,他做什么都行!
陆薄言第二次来到安澈的住处,安澈颇为不耐:还有什么事?
他走近来,揪住安澈的衣领:苏简安呢?她在哪里?
安澈皱眉。
陆薄言眼里布满血丝,唇色有些发紫,情绪却很激动:那天,你打电话过来,是苏简安指使的对不对?那场跳海都是你们的计划,对不对?她只是想报复我,不是想死。你当时就在附近,你救了她,是不是!
安澈冷冷地看着他,眼底有些哀伤,也有嘲讽:陆薄言,你觉得,我要是真的救下了她,还会留在这座城市里吗?
我会带她远走高飞。说着,他推开陆薄言,一字一句道,你永远别想再见到她。
我也想救下她,可苏简安什么也没和我说,只让我在规定时间给你打电话。
安澈眼底慢慢蓄上水光,说到后面几乎是半吼着:如果我早知道她会受伤会跳海,你以为我会让这件事发生吗?!
陆薄言脸色苍白,仍在做最后的坚持:那你,你是怎么知道她坠海的?
你们陆家请了那么多搜救队。安澈咬牙切齿,眼底闪动着恨意,你都进了医院。我不会查吗?你以为我们安家查出这件事很难吗?
他说: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,得到了我最爱的女人,却又不珍惜。她为了报复你,选择死去。而我原本只要多想一步,说不定就能救下她,可我没有。
是你害死了她,也让我陷入无限的自责!
陆薄言怔住,心口像破了一个大洞,被灌进无数的冷风。
他几次张口,大脑却如同停滞一般,组织不出语言。
良久,他才说:你自责,你愤恨,你难过,不怪我。
安澈眸色一陆,怒意腾升:你说什么?
陆薄言形容憔悴,脸上却无比平静。
一双眼漆黑,看不见一丝光亮,就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已经死去。
当初投资陆家的中间人是你找的,他和宋媛在我这里做什么,你不知道吗?
安澈一愣:我
你知道,但你没有制止,也没有出面解释。因为你很乐意看见我误会、欺负、折磨苏简安。看见苏简安因此离开我。
现在闹出来的后果,你无法承受,就把一切推到我的头上。你这个人,就是这么自私。陆薄言静静地说,我不会认的。你的自责难过,是你活该。
安澈恼羞成怒:那又怎样!难道你要把一切都怪到我头上来吗?
陆薄言摇头,心口疼痛得眼前再度发黑,脑袋更加晕乎。
可他的思绪却前所未有的平静清晰:我不信她,是我的错,我不怪你。但也不会为你开脱。
你的自责是你的惩罚,而我也有我的惩罚在等我。
从安澈家中离开后,陆薄言径直去了海边。
助理透过后视镜紧张地看了他一眼。
医生说陆薄言现在不适合情绪激动,可他之前在别墅外面守着,隐约听见了里面激烈的争吵。
陆薄言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,像是早已定住,一动不动。
这时,宋媛来电话了。
不是打给陆薄言的,而是打给助理。
助理心下纳闷,又看了眼陆薄言,还是接了。
电话那头,宋媛惊慌担忧,说孩子发烧了,希望陆薄言能来看看。
助理犹豫了一下,还是选择了将手机交给陆薄言。
陆薄言皱眉,恶嫌地看着眼前的手机,像是在透过手机看另一个人。
那头宋媛还在:喂?喂?袁助理?
终于,陆薄言拿起手机,放到耳边。
听完对方的说辞后,陆薄言强忍心中的不耐与厌恶,道:有病就看医生,我又不会治。
宋媛伤心了:这几天,我联系你,你却都不愿意接我电话,难道你真的对我没有感情了吗?
陆薄言感到无比恶心:我们的关系早在当年我结婚前就断了,你后来也嫁给宇哥,我应该对你有什么感情?
要不是当年宇哥为了救我死去,要不是误会你对陆家有恩,我根本不会再理你。
现在心脏已经移植给你们的孩子。要不是看在宇哥和孩子的面子上,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?
别再来烦我!
宋媛语塞半晌,倏地挂断电话。
之后的几天,陆薄言白天就去海上守着他们搜救,晚上回到卧室休息。
他将苏简安的东西全部收了起来,晚上睡不着,就打开她的手机,点进相册,看看她的照片,看看她的从前。
这天晚上,他意外点进录音里,发现最近的一条,竟然是她和宋媛的通话录音。
陆薄言一愣,心里生出一丝莫名的预感。
他点开了录音。
苏简安,听说你的孩子死了,节哀。
不过,好在我的孩子得到了薄言的帮助,做完了换心手术,现在是个健康的孩子了。
哦对了,还要谢谢你孩子的心脏。
对啊,就是薄言做的。当初他爱的明明是我,凭什么你背叛他了,还能和他结婚。
你真的以为有了孩子就能挽回他的心吗?我告诉你,要不是我的孩子先天性心脏病,需要心脏移植,你以为你的孩子能活到现在?
嗡地一声,陆薄言以为自己不会再有波澜的大脑,再度炸了。
他没想到,他只是利用宋媛气一气苏简安,可宋媛却在他背后这样挑拨。
她怎么敢!
他难以想象苏简安听见那些话的心情,心口再度抽痛起来。
宋媛让苏简安误会,他们之间有婚外情。
让她误会,他留下小宝是为了救宋媛的孩子。
让她误会,小宝的死是他一手造成!
因为他嫌弃小宝是别人的孩子,所以要害死小宝!
胸口忽然一阵气血翻涌,喉头涌上血腥味,陆薄言张口,竟生生呕了一口血出来!~
喂,袁助。陆薄言用力地擦掉唇角的血迹,眼底恨意汹涌,嘶声道,去找人调查一件事。
袁助理的效率很高,不到三天,就揪出了一切。
原来,当初宋媛买通了别墅里的一个佣人。
那佣人是陆家的老人了,可惜老公都沉迷赌博,欠了一大笔赌债。
为了还钱,她只好答应和宋媛合作,找了个无人的时间,将小宝推进湖中。
陆薄言看着手中的证据,只觉得这薄薄的几份资料,比山还要沉重。
他以为的意外,原来是人为。
他以为是在向救命恩人报恩,却原来成了杀人凶手的同谋!
双手颤抖着,胸腔中的血气又开始翻涌,陆薄言兀自忍耐,咽下喉中的血腥味。
良久,他哑声道:报警吧。
助理帮他去办了。
警方来了之后,因为证据确凿,一切都很顺利。
只是两天后,警方那边来电,说犯罪嫌疑人不肯开口,只提要求说要见陆薄言。
一开始陆薄言拒绝了,但当警方第二次联系他的时候,他同意了。
去警局那天,陆薄言特意去买了一小束菊花,抱着过去。
宋媛已经在里面等着了,她一见到陆薄言就扑了过来,跪下,卑微祈求道:放过我!薄言,求求你放过我!
陆薄言看着她,无动于衷:我放过你,可当初你放过苏简安了吗?
宋媛一怔,跪着过来想抱住他的腿,却被他躲开。
她痛哭流涕:薄言,我求求你,君君已经失去爸爸了,不能再失去妈妈了啊
陆薄言垂眸看她,神色仍旧平静,无波无澜:没事。你放心。君君是宇哥的孩子,身体里有小宝的心脏,我会保护他的。
宋媛僵住,猛然抬头,绝望之下,眼里竟隐隐生出两分怒意:你做这些是为了给谁看?苏简安吗?可苏简安都死了!
陆薄言恼怒:你!
宋媛不让他说话,兀自大笑道:你现在做得这么好,说得这么好听有什么用?当初还不是把人家的孩子当野种,完全不放在心上!要不是你的态度,你以为小宝能这么容易就被害死吗!
当初要不是你愿意和我在一起,要不是你对苏简安芥蒂那么大,让我看见希望,我怎么会动这种心思!都是你害的!
说到底,罪魁祸首,是你啊!哈哈哈哈宋媛状若疯子,面目狰狞地吼道,你说你不放过我,那你呢?你呢?!
她已经疯了。
警方的人见状,连忙进来将人押走。
可人走了,声音却还在:陆薄言!你以为你现在这么做,就能变成好人吗?!
你不配!我告诉你!你不配!
那一声又一声,凄陆疯狂得叫人心里颤抖。
有个警察出去前不放心地看了陆薄言一眼。
只见他仍挺拔站在原地,面无表情,看起来平静极了。
但细看,就会发现他唇色发紫,咬肌用力到隐隐发颤,握着花束的手也已经用力到能看见青筋了。
是啊警察听见这个男人哑声说,我才是罪魁祸首。
随着警察的离开,房间里只剩他一人。
陆薄言看着空气,也不知道是对谁说:你该赎罪,我也该赎罪。
临走前,他托警官帮他将那束白菊送给宋媛。
这花平时是用来祭奠死者的,这会儿受害人家属让警方送这种东西给嫌疑人,警察们的目光顿时都有些不对了。
可陆薄言神色还是很平静。
警察心想,不愧是霸道总裁,连诅咒都这么文雅,讲究形象。
还没有找到苏简安。
陆薄言天天守在海上,可集团的工作却不能耽搁。
他只好在海上工作,偶尔有推不开的应酬,就勉强露个脸。
没过几天,他开始咯血了。
第一次咯出血来,他只沉默地看着手上的血迹,毫不在意地擦去,仍站在甲板上,迎着海风静等搜救队给一个结果。
于是,后来他咯血就变得频繁起来。
近期,有一位德高望重的企业家大寿,陆薄言推辞不掉,只好去了。
在洗手间里,他听见外面有人提到苏简安二字,不由得关注了一点。
他们夫妻一直不合,现在陆总就是做做样子给别人看的,演戏呢。而且苏简安掉海这么久都没被找回来,估计早就死了。
那个人贱兮兮地笑:妹妹啊,你就听
后面的,陆薄言没听清。
因为他已经冲了出去,将那嘴贱的家伙一顿暴打。
他下了狠手,像是要把这些天积攒的愤怒、悲伤、恐惧,全部都发泄出来,一拳一脚实诚无比。
没一会儿,那个家伙就被打得吐了血。
有人发现他们这边的情况,上前制止。可陆薄言什么都不管了,眼里只有那个嘴贱的家伙。
他怎么敢诅咒苏简安!怎么敢!
众人好不容易拉开他,原以为陆薄言这个施暴的应该没事。
不成想他咳了两下,竟咯出一口血来!身子也摇摇晃晃,摔倒在地。
大家傻眼了,干脆两人一起送医院。
陆薄言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进医院了。
病房里没人,他就自己拔了针头,要出病房。
海上失踪的人不少都找不回来。
一句话,轻飘飘的,从走廊飘到他耳中,将他成功定在病房门口。
尤其苏小姐她坠海时身上还有伤,流了不少血,很可能引来海里的动物,把她
外面的人没说下去,但谁都明白那被省略的话,是什么含义。
陆薄言身子晃了晃。
之前还能生出无敌的力气去揍人,这会竟觉得自己连站都要站不稳。
我不是诅咒苏小姐,可是,陆总继续这样找人也不是办法。那人说话很小声,要不是走廊病房都很安静,陆薄言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,不是我们嫌累,袁先生。我们就是干这行的,巴不得有钱赚。只是时间过去这么久了,真的换个法子吧。
陆薄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病床上,躺了回去的。
他沉默地闭上眼,就好像刚刚不曾想过自己离开,也不曾听过搜救队的人说的那番话。
他可以对旁人轻佻随意的调侃发怒,却不敢面对专业人士的经验之谈。
好像过了很久,又好像只有一会儿,袁助理进来了,给他掖了掖被角。
病房里只剩下消毒水的味道。
没一会儿,陆薄言听见,袁助理压抑地抽泣。
陆薄言佯装刚醒,问助理发生了什么。
助理擦掉眼泪,强笑道:医生说您之前高烧不退,恶化成了肺炎,现在程度不重,趁早接受治疗能治好。
嗯。陆薄言看着天花板,良久,才轻声问,你说她现在会在哪里?
助理心里一酸,眼泪又有些忍不住了。
他跟了陆总很多年,对他的私事颇为了解。
虽然没见过陆总和夫人相爱时有多甜蜜,但他是见过陆总平时对夫人的别扭。
陆总面上对夫人不假辞色,可背地里又会偷偷关心她,拍下最好的珠宝首饰,买最好的画,全部送去别墅。
表面上说只是为了应酬充面子买的,要夫人替他看好,收起来。
可助理心知肚明,那就是陆总特意给夫人买的。
旁观者清,助理知道他们之前的恩怨,也看得出他们对彼此的感情,一直以为这些都不是无解的局。
或许只要他们之间再发生些事情,或者有个孩子,就能好转。
可谁能想到,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。
夫人不知所踪,陆总也跟着去了半条命。
助理毫不怀疑,要是确认夫人真的走了,陆总他
助理不敢再往下想了。
陆薄言似乎也没想听答案,只发呆。
没一会儿,他又咳嗽起来,捂着口咳嗽,没两下,喉咙的血腥便压不住了,落在手掌心。
他展开血糊的手掌,随意地吩咐助理拿纸给他擦拭。
助理忍住眼泪,帮他擦掉血渍:陆总,您要保重身体。
陆薄言笑了:你哭什么?生病的是我。
话一出口,他就顿了顿。
他忽然想起来,当年苏简安遇到一个猥琐男,他一怒之下将人打进医院。这件事闹得很陆害,导致他也被父亲打进医院其实他伤得没有多重,进医院只是做做样子,一个做给外界舆论看的苦肉计。
但苏简安不知道,她来看他的时候,小脸惨白,眼底惊惶,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白兔。
他那会儿只觉得这样的苏简安很少见,真的可爱极了,忍不住想逗她。
于是在苏简安摸着他脸上的伤,问他疼不疼的时候。他故意夸大:好疼,特别疼。
然后下一秒,他就看见苏简安眼里蓄满了泪,哭了。
他原本只是想逗逗她,没成想把人逗哭了,顿时紧张,只觉得那一滴滴的眼泪都砸在了自己的心上,一颗心跟着苦涩疼痛,又酥酥麻麻。
哎呀,你哭什么。年轻的陆薄言小心翼翼地捧着心爱女孩的脸,故作不在乎,受伤的是我。
年轻的苏简安咬唇,脸上通红,垂着眼不敢看他,细声细气地说:我知道,我就是就是心疼。
穿过时光,场景回到医院。
同样的人卧病在床,轻轻地呢喃:苏简安,我好疼,特别疼。
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。
再也没有那个会为他心疼,为他哭的女孩了。
他亲手杀死了他的女孩。
陆薄言坚持要回家,助理和医生都劝不住,只好放他回家。
送到家门口,远远地就看见别墅中灯火通明。
陆薄言惊喜地下了车,连话也不记得交代一句,就冲向别墅。
助理在身后看得心酸,想同他说里面的不是夫人,可见陆总这样惊喜急切,那话竟然哽在喉头说不出口。
陆薄言冲满心满眼都是那栋灯火通明的别墅,伫立在不远处,安安静静地,他好像都能看见苏简安在里面向他招手。
可到了别墅门口,他又踌躇起来。
当初苏简安跳海,说的那些话他还记得,她说他恨他,就像当初爱他一样。
他相信她的话,若是如此,她回来了,会是想做什么?
离婚?
心口一窒,陆薄言强自镇定,自我安慰着想:没关系,他可以挽留她,只要他不同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,他们就还有可能。
想清楚了,陆薄言才按下指纹,慢慢打开门。
客厅里灯光明亮,沙发上坐在两个人,陆薄言心下一沉,定定地看过去
没有苏简安。
是他的父母。
你们怎么来了?陆薄言难掩失望。
陆母闻言,看着自家儿子走来,忍不住迎过去,心疼道:出了这么大事,还瞒着我们,我们再不来,你还撑得住吗?
陆薄言抿唇不语。
唉。陆母叹息一声,抓着儿子的手走到沙发边上,让他坐下,道,事情我们都知道了,你现在怎么想的呢?
陆薄言望着空气出神,默默红了眼睛,好半晌,才哑声道:我会把她找回来。
陆母一顿。
陆父气冲冲道:找?你怎么找?那些个搜救队在海上闹的动静有多大你心里没数吗?要是能找得到,早就找到了!
当初我就说了,让你对人家好一点好一点,你一个字也听不进去!陆父越说越气,现在做出这个样子给谁看!
陆家父母知道当初苏简安为陆家的付出。
当初他们强迫陆薄言娶苏简安,就是因为知道他们仍然相爱,而且苏简安并没有对不起陆家,相反的,是她救了陆家。
要不是苏简安不让他们说出真相,和他们说这件事会过去的。他们也不会放心地出了国去颐养天年。
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!当初我们就不该听苏简安的!就该把事情都告诉你!陆父后悔。
他是真的很欣赏苏简安,这个孩子对薄言的情谊和付出他们都看在眼里,何况人也孝顺善良。他都把她当自己女儿看。
结果自己女儿被儿子给欺负没了!
这换谁谁不气!
陆薄言低着头乖乖挨骂,一言不发,就像一尊雕塑,被岁月侵蚀得僵硬又脆弱。
陆母心里也怪陆薄言。
可她看着记忆里身量高大健硕的儿子,如今看起来却不知道瘦了多少,那衣服大得都能透风,颇有几分形销骨立的模样,心里不由得更加酸楚。
当初我就知道,你们深爱彼此,这是好事。陆母哽咽道,可你这性子真是随了你爸,又倔又记仇,还要面子,一点听不进别人的话,只信自己看到的。
你说你,要是当初软和一点,肯对苏简安好一点,事情怎么会到今天的地步。
陆母说得心里更加难受,眼泪不停地流。
陆薄言终于动了,伸手去给母亲拭泪,道:对不起
对不起,是我错了。
从苏简安离开后,他就一直在道歉。
可他真正想道歉的那个人,却再也没有出现过。
陆父在一旁看着,也是心酸难受。
一时间,大厅里就陷入这种悲凉的氛围。
最后还是陆父出言打破了这种氛围。
他说:事已至此,再沉湎其中已经没用了。叫那些搜救队撤了,你放下吧。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。
陆薄言怔住,瞪着自己的父亲。
他无法接受,刚刚还在为苏简安责怪他的人,现在转眼就要他放下苏简安,撤了搜救队。
万一苏简安还在哪里幸存,还在哪里等着他救呢?
不,我不会撤掉搜救队的。
陆薄言双眼猩红,唇色发紫,就像一头快要绝望的野狼,摇摇欲坠地抓紧自己最后的坚持。
他哑声道:苏简安还活着,她还在海上的哪个角落,等着我去救她。我不能放弃她!
陆父皱眉,语气近乎冷酷无情:你别再固执了,海上失踪的人
爸。陆薄言突然打断他。
野狼不愿面对现实的道理。
它收起了獠牙,耷拉下耳朵,露出自己的伤疤,近乎可怜卑微地呜咽祈求。
我放不下苏简安,我的梦里全是她。
我以前虽然恨她,可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她分开。
那时候我觉得,我们这种关系虽然病态,虽然危险。可只要能和她在一起,过一辈子,就算是互相折磨,互相纠缠,那也是好的。
我以为她会长命百岁,我们还能白头到老,我从未想过,从未想过她会离开我,甚至是
死。
陆薄言说到后面,只觉得一只手攥紧了心脏,恐惧包裹着他,让他泣不成声,始终不敢吐出那最后一个字。
就好像那些想法,那些预感,一旦说出口,就会变成现实,再也没有退路。
事到如今,用来保护和战斗的獠牙和利爪,已经失去了意义。
野狼孤零零地蜷缩在地,走近了才会发现,它其实早已满身伤痕。
那都是它自己亲手刻下的伤痕,是它对爱人的忏悔。
大厅里再次陷入寂静。
很久之后,陆薄言才恢复平静,嘴唇愈发深紫。
他说:爸,妈,你们回来了正好。我想暂时脱离公司,好好去找苏简安。
陆父一愣:这
这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了,爸妈,成全我吧,求求你们。
陆母从没见过儿子这样温顺请求的样子,不由得更加心酸:好好好,我们成全你。
正准备再刁难儿子一会儿的陆父:你?
陆母见自家老公那表情就知道他什么打算,白了他一眼,继续温声和儿子道:但是我们有个条件。
陆薄言:您说。
以你现在的状态,让你离开家,我们都不放心。听说你还生病了,你先去医院就医,等你养好了身体,再离开。
陆母说得温柔,但却不容置喙。
陆薄言静默片刻,点头:好。
患者的肺炎程度不轻,应该是那天溺水后海水入肺,发了烧后没有好好静养,才发展成肺炎的。医生看着手中的报告,皱眉道,但是之前患者来就医时,病情还没有这么严重,现在又恶化了,而且
而且什么?陆母着急道,医生您说。
而且,患者的心脏情况不妙,有病变的趋势。医生认真叮嘱,这位病人实在不配合,好在你们家人终于来了。一定要好好监督他照顾他,让他安心静养,按时吃药,保养身体。尤其不可以让他再有过大的情绪起伏了。
是是是,谢谢医生。
送走医生,陆母回到病房,心中无比难受。
她原以为苏简安与儿子是一段良缘,没想到事到如今,却成了孽缘。
情深不寿,便是如此。
病房里,陆薄言早已醒了,看着自己手中的病例单子,面无表情。
他坚持要回家,不愿住院,陆父陆母强迫不得,又惦记着医嘱,要照顾他的情绪,只好同意。
深夜,卧室。
陆薄言坐在床边,耐心听着父母的嘱咐,将他们送出门去,将门反锁。
他回到床边,安静地看着床头挂着的画。
那是苏简安的画室里为数不多的双人画,画的是他们的婚纱照。
画上,苏简安一袭婚纱美丽清雅,他一身西装英挺俊美。两个人脸上都是甜蜜幸福的笑,就好像他们的爱情从无缺憾。
可现实中,那副被替换掉的婚纱照上,陆薄言记得自己是板着脸的,满脸都写着抗拒。
而苏简安虽然笑着,却也很勉强,眼神难过悲伤。
陆薄言看得出来,苏简安是在用一幅画,圆自己心中的梦。
那张婚纱照,他们挂了多年,他们的婚姻就像照片上他们的表情,没有一个好的开始,自然不会有好的结局。
现在他把照片换成这幅画,希望这幅画能为他们的婚姻指向另一条路。
曾经苏简安用来圆梦的画,希望也能圆他的梦。
一直隐忍着的心口疼痛蓦然加剧,呼吸也逐渐变得困难,陆薄言忍不住捂唇咳嗽,一下一下的,像是要将整个肺都咳出来。
没几下,他便咳得整个手掌都是血,脸上全是泪。
陆薄言不惊不慌,仍看着床头的挂画,像是身处泥潭的人望向唯一的救赎。
苏简安,你在哪里他痛哭,发紫的唇颤抖着,无论你在哪里,我都去陪你,好不好?
我去陪你,你等等我,不要留我一个人我求你了
放在一旁的电话忽然响起,铃声突兀地划破整个房间凝滞的悲伤。
陆薄言顿了顿,伸手去拿手机,见是助理,本要挂断,不知为何心里却生出一丝微弱的期盼。
于是他接了电话。
他听见助理说:陆总,我查到了,安澈这些天一直泡在一家私人医院里!
他去医院的第一天,正是夫人落海的那天!
陆薄言几乎瞬间就冲出了房间,要往医院赶。
可他的衣襟和手掌上都是血,发绀的嘴唇苍白的脸,还有布满血丝的眼睛,状态太吓人了。
路过的徐妈不巧撞上,吓得尖叫。
这尖叫引出了陆薄言的父母。
他们见他这样,也吓了一跳,陆母哭着强迫儿子回去休息,陆父也站在一旁眼眶通红。
陆薄言却不管不顾,开心地说:爸妈,苏简安还活着,苏简安还活着!
他就像一个刚刚得到最心爱的礼物的小孩,笑得极开心,恨不得把自己的喜悦与每个人分享。
陆母泪流满面,问:谁告诉你的?
陆薄言实话实说,分明是个高大成熟的男人,此刻却幼稚得手舞足蹈:是袁助理,他查到了,苏简安在一家私人医院里,我现在就要去接她回来!
陆母张了张口,劝导他:你就这样去吗?你看看你自己这个样子,苏简安看到你会吓坏的,快回去洗漱,清理好了再出来!
陆薄言一愣,低头看看自己,好像才发现自己身上手上都是血。
他慌了,认真地点头:是啊,我不能这么去见她,她一定会被吓到,我现在就去换衣服。
待到陆薄言回了房间,陆母才捂着脸痛哭出声:这都是造了什么孽啊
知子莫若母,她当然看出来了,陆薄言现在的已经不仅仅是生理状态不对了,精神状态也很不对。
陆父叹了口气,抱住妻子道:我先给袁助理打个电话问问,他怎么这么冲动,直接把电话打给薄言。
陆母点头。
他们给袁助理去电话,那边很快就接了。
袁助理把自己的发现一五一十地告知。
除了那位病人入院那天,正是苏简安落水的时候外,那位病人还和苏简安一样,落海溺水、胸口有刀伤,一切都对得上。
陆父陆母心里有了数。
陆母不禁感激:苍天有眼啊。
可陆父却皱了皱眉头,迟疑道:这事
怎么了?
陆父犹豫一瞬,还是说了:你想过没有,这都过去一个月了。要是苏简安真的被救回来了,她为什么不回家?